苏洲九安

喜欢会不会失效。

「卡黄」长戏

/壹。

「那位小姐来看您的戏了。」卸下浓厚的妆时,徒弟在身后有些唯诺的开口,我从镜子里见他神色有些怪异,却懒于计较。

「什么时候?」

「刚刚,您最后场戏下了的时候。」

已是深秋,就算是大戏院里满满的人,也御不住这莫名渗进的凉,不知是从哪来的,我脱下戏服的时候还打了个颤。

「其实早来了,您第一场戏的时候。」

我笑,合了镜匣。

戏台子上的那位是第一次上台,妆容盖着面部瞧不出表情来,只是从他嗓音里听得出几分紧张。我走到戏台后倚着,轻声附和着戏曲。

「在那呢。」徒弟跟在身后,向座下点了点,我垂眸不管他指向,回神时才发现自己曲着指将衣袖攥的有些紧。

我失言,心觉好笑的松了开。

台上是最后一个曲目,等那人唱完最后一句,座下人稀稀拉拉的起了掌声,我一抬头时,却是心微颤了一下。

她面容仍旧是有些病态,却直着身子,眼眸定定的望着我这方向。

我深吸了口气,转身。

/贰。

刚开始来江南的时候,觉得这地儿的湿冷实在不适合我,而在这儿的人口音软糯,方言难涩,有几分唱曲的感觉,爱把腔调拉的很长,踱步时候总有点说不出的姿态在那。

我非自愿来的。

她第一次看我时,苍白的面色因为笑意有了些红润,声音很温和的,无端让我想起一块玉石,手心里的温润。

「你?」

只一个字。

我坐着低着头的时候只看见她鞋面,抬头时,却发现她立在我不远处看着我,春日里阳光很好,集市有些闹,她站在那就是一处净地,她笑只一瞬间,再仔细一看,她表情就是平淡的了。

我缩了缩,开口笨拙,「北方来的,从人贩子那逃出来的。」

她顿了顿,问:「你叫什么?」

我抬头看了看她,伸出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。

「李艺彤。」

她有些讶异,却没说什么,从身上拿了些钱递给我,我倒是心生好笑,却懒得推辞接过。

怪人。

/叁。

认识过后,才知道相见是很平凡的事情,偶尔她在街上买些小玩意,有时候又慢步从我身边走过,她有时候看见我会微微颔首,有时候又会上来与我说几句话,知道我钱用完的时候又会给我些饭钱,我问她为什么,她摇摇头。

而当我混在人群里,她看不见我的时候,才是我细细端详她的时间。

总觉得她大概是身体不好,走路总是有些漂浮的感觉,身姿消瘦,我怕她被碰了,就失步了,于是便看着她,从视野里消失。

我只怕她倒了罢了。

再然后,我在水边仔仔细细洗了半天的手,连指都被春水微凉弄的通红才作罢。

为得在风暖袭来时,抚平她的发,笑问一句:「你叫什么名字?」

我是后来才想起问她,在这之前,姓名是我不敢提及的一个领域,是她平淡的与我说,你名字,很好听。

等我指尖触到她几分发丝时,却有了些退缩之意,而来不及缩回之时,她平淡抬起手将发丝绕过耳后,指尖触到她的指骨冰凉,惊的我一瞬清醒缩回。

「抱歉。」

「没关系。」她说着,却稍退了一步,片刻后开口,「黄婷婷。」

后来我打听到,她父亲是个教书先生,名誉很好。

/肆。

曲终人散。等桌上的茶都凉了时候我才向一旁徒弟点点头,意思他招呼人收班。

他办事很利索,转身就去了。

我望着座下空空,随手招了个人来。

「都走尽了吧?」

「尽了,快半夜了都。」那人道,「您也知道秋夜里凉,取完这儿的暖气都该回了。」

我叹了口气,点点头。

聚在一块儿就为取个暖,这热气也算可以扫扫秋的寒,不然这大半夜,谁来听你唱戏。也为难最后个新人忐忑许久了。

醉翁之意不在酒,座下不过穿堂客。

习惯就好。

我出了门儿透气,厅里的茶暖残余让我有些难过,倒不如冰冰凉凉的让人清醒些。是很多次有这样的感受,看着客满,看着客散,来了,走了。

我又安慰自己,习惯就好,人之常道。

我低头,见脚边出现了另一道影,很淡很浅,一动不动站在那。

像很多次的之前,闲逛在街上突然的身影。

我半合了眼,又攥了攥衣袖。而那人固执,直着身不肯离去,夜色里的寒气在颈间最是感触深,我张了张口,却发现说不出话来。

我不知道要站多久,只是那道影像僵直了一般,连指尖都未动半分。

我看那影子,动了动指,脑里描摹了记忆中的模样,单薄的身姿,眉是细长的,唇是很薄的,眸子很淡然。

良久,那影子动了,我似乎听到一声低叹,再注意时,那人影便浅淡的看不见了。

春末十五日,月圆花好。

/伍。

过了会儿徒弟从身后出现,轻声说:「收好了,进来吧师父,夜里凉。」

我不言,转身进了门,手心里无缘故的冒了汗,在空里轻甩了两下就是凉意,我听个杂事人念叨,最近这城里染风寒的人多了,我家那小孩近几日咳嗽的停不下。

我闲坐在席下,半靠着轻敲桌。

那日穷困潦倒的我被先生领进了戏园子,洗尽了脸才被称赞一句好容貌。

「你要随我学戏吗?」先生生的很消瘦,音色温润,骨里有些清风明月的感觉,可惜我那时候不太懂事,也或许是在街头游荡了太久的缘故,只是戏谑的反问了一句,你是妓院来的吗?

曾经就个妖艳的女人在街上拉住我,要我去个好地方讨生活,我白了她一眼道,没您这浪荡骨,干不来风流事儿。结果那女人嗤笑,走时念一句。

「长成这副模样,没好人家还想立牌坊。」

我站在原地,指尖颤抖的抚了抚自己的脸。原来这也算个风流物?

在这之后我往脸上扑了许多灰尘,之后天气凉时眼睛也显得浮肿,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烦。

先生站在我面前,看不出点怒气来,甚至也没对我的无礼有什么反应,只是再开口一句:「你要随我学戏吗?」

「我不识字。」我平淡的提醒他,要教我什么,是多难的事情,「也没唱过戏。」

「但你适合唱戏。」

我笑。

——「大概吧。」

/陆。

先生不允我叫他师父,却只要我叫他先生,我开始还暗笑,教书人叫先生,唱戏的也能叫先生吗?再之后,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唤句先生了。

先生确乎和其他戏子不同,有些三流戏子唱的都是娇媚风流段子惹得那些下流看官高兴,而先生不唱那些,也不允许我听,如若戏班有谁哼唱都是要重罚的,也是,这样潇洒挺立的身姿要是唱些暧昧情爱的曲子,算是作践了。

我开玩笑说,我或许是为戏而生。可先生却淡笑。

「或许是来不及了吧?」那会儿我刚识完字,说完全不识字是骗他的,只是某些生涩的我未免认得全罢了,刚唱戏的那会儿算是艰苦,背戏谱,练戏腔,拿石子去磨牙,却见不了大长进。

「胡言。」先生看了我一眼,道,「总教的会你,我没看错人过。」

先生唱了十多年的戏,我是他第一个徒弟。

先生过了而立之年,却迟迟没有娶妻生子。巷里街边有些长舌妇便多了好些议论。

那戏班子的先生收了个相貌绝好的女徒,怕不是存了什么心思。

噢,三十好几了都,呵,果真戏子娼妓不分家,一般的下三滥。

倒不是,我听说前些年那人和军部……

一开始我听了几句还有些愠怒想冲上去,结果被先生一个摇头给挡了回去。

「为什么不去解释?」

「众口难束,自守风骨。」

我最后敬重他,不仅仅是因为他给了我口饭吃。

进了戏园子是突然的事情,突然到我没时间去跟她解释,就算我也不知道那句解释是否是必要的。

我徒劳的想当她在街道上寻不到我游荡的身影时,会不会有一瞬担心我的去向。

又或许那些相见时的笑意,只是恍惚间的错赠。

可我再见她时她倒是看起来脸色好了多,大概是春过回暖的缘故,她见我时也没有多大波澜,只是我说,我进了戏园子。

「倒也没什么不好。」她听了不意外,也没有表露出任何他人听了会鄙夷的那般神情,「至少有口饭吃。」

她约莫是听过我与先生那些谣言的,却半字未提,道:「戏园子里的先生,是个很好的人。」

「你怎么知道?」

她笑了下,摇摇头,道:「你不也没拒绝他吗?」

那日我只是难得有了半日闲,特上街来寻她,却一定要假装成偶遇,她说好久不见,她说好巧,我笑着应,却暗道——「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偶然的事儿,不过想见你罢了。」

她话不是很多,更多的时候是在听我说一些日常琐事,如何练戏,如何被罚,如何……

她只是在听到先生教我识字的时候说,她父亲也会这样教她。

风过时,她身上没有俗气的市侩,也没有冲鼻的胭脂气,倒像是千年的好墨,四溢香气。

她说家里父亲爱写字,自己倒也照模照样有些比划练了出来。我想起被塞在枕头下的那些满是歪扭字迹的纸,失笑。

再别时,她问:「下次什么时候见?」

我垂眸,「不知道呢。」

那就下次再见吧。好。

后来我才知道,她为了再见我,每日都会在街上走几趟,在江南忽冷忽暖的春里轻咳,寻我的身影。

你说,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偶然。

/柒。

小城里听说戏园子有个新女徒,生如祸水,还被那从不收徒的先生给当成宝教着,于是想调侃的人不是一个两个。

那几日也恰是我对戏有了些迷,上街帮先生跑些腿的时候也会有人对我指点。

有一男人拉住了我,笑嘻嘻对我晃了晃手中的本子,道:「我这儿有个好戏本,世面难找,你要吗?」

「什么戏本?」我伸手要去拿,却被他藏到身后。

「你只管说你要不要。」

「要。」

「把你手里钱给我,我就把戏本给你。」他作出惋惜状,「要不是你生的好看,这戏本给我又没什么用处,我才不给你。」

最后我拿着戏本回去给先生看的时候,他一看了那面上的名儿就大怒,我便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。于是他第一次重罚了我跪了一夜,且硬是不听我解释。

后来先生说,他知道并非我故意,只是希望我记住,不可轻信他人。

「你这样单纯的人,我怕你被尘世弄的混浊不清。」

/捌。

我第一次和先生上台,是四年后,在一位军爷的宴席上作助兴,不过是些喜庆的曲目,第一次上台的我仍是有些紧张的发抖。

先生却难得有些赞许,道句雏鸟离巢。

「先生,军爷留你们来宴席。」一小厮过来。

先生道了声谢,婉言拒绝,正当要走出时,那军爷跌撞走过来,带过一阵酒肉气息,我后退一步下意识掩了鼻。

「你不留下也算了,她要留在这儿。」军爷眯了眯眼,走上前用手捏住我的下巴,我惊的抓住他的手腕,却挣不开,浓厚的荤腥味儿让我有些作呕,他开口,「让她给我唱戏。」

先生此时有了些愠怒,打掉了那军爷的手,将我拉到他身后,低声开口:「自重。」

「你算个什么东西。」军爷看了先生一眼,却笑了,「哦,早些年在赵咏床上的兔子。」

赵咏我听过,好像是个军部的什么官来着。

先生此时难得涨红了脸,拉住我便往外走。那军爷不放,掏出枪抵在先生脑门上:「不知道你的徒弟,会不会唱风流段子。」

先生攥住我的指又收紧了些,我却清醒了很多,挣开了先生的手走到那军爷面前,没等他欢喜开口便一脚踹他裆下,破口大骂:「去你妈的兔子。」

之后先生怎么摆平了这事儿我不知道,只是最后的最后,先生长病不起。

他在迷糊昏暗里攥住我的手。

——「莫要错付钟情阿。」

于是再与她见面时,我说:「戏子,多可悲的事情。」

我作一伶人,大半生都在戏台子上托付了,唱到最后,下了台子也是戏,戏里戏外都是嘲讽。

而她轻叹了口气说:「如果是你,多好的事情。」

她到底说了多少,或许她说,第一次见你时,就算满面尘土,也知你不凡;或许她说,再见你时,有一瞬惊至失语;或许她说,你这样好的人,应似莲一般的。

她道是出淤泥而不染。

我却觉得,下辈子作莲,要成她两颊一抹红晕,再不济,成一缕月光,照她窗下书前。

我在苦痛挣扎里攥住她的手,曲着指颤抖的模样。

可如果没有下辈子,我该怎么办。

/玖。

先生病倒了,戏园子里接的外场也少了许多,弟子也通通被我放了假,不想让他们吵到先生。如此一折腾,倒是安静了许多。

他不向我解释那日最后的言语,我也不去询问。

我知道的先生,只是那个傲骨一身,清风明月的先生。

「歇着吧,也不急这一时。」我这么安抚着先生,自己心里却乱成一团。

/拾。

有场雨下的我肩背湿透。

我瞧见她和苏家的一先生走在檐下,我听说过那先生,叫苏幸,也从她描述过的字里行间中推测出,苏幸倾心她许久。

那时先生病倒,整日昏睡,我便有更多的时间走到街上去,与她说说话。

才知道她母亲是难产死的,她母亲也与她一样,过于单薄气虚,才在大出血后没回来。

黄先生守在房外一整夜,等来的一声啼哭也是哀鸣。

此后黄先生终生不娶,把这极像妻子的女儿作至宝爱护,也将她教的极好。

「他们成婚时就被否定,说我娘没福相,是短寿之人。」她带了几分晚春的黯然,道,「我爹不信,硬是成了婚。」

她终于是似了母亲的一切,包括那点我见犹怜的病潇湘样。

夏日的雨来的夸张,耳边是雨击上瓦檐的几声响,来的爆裂又闷沉,等我发丝全浸湿贴在脸颊时,我看见他们分开了,苏幸是骨子里的书卷气,文绉绉的似乎道了声别走了。

她站在檐下,微微仰头望着灰暗的天,侧脸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有些模糊不清,我快步走到她面前,大概是眼底氤氲了什么东西,她看我时一惊,将我拉到檐下。

她拿出帕子擦了擦我额前的水,「这么大雨你出来做什么?」

我不言,轻轻握住她的手,是一根根细长分明,微凉的指。

她愣了下,想抽回手,却奈何我用了劲。

「怎么了?」她犹豫再三,开口询问,是很温和的声线。

忽的起风,树枝摇晃扫过屋檐,叶片飘落与雨水粘合在一块儿。

应该是注定在戏台子上演一辈子的人,在这人面前竟演不下去了。

她是身骨瘦弱的人,体质极差,我是知道的。

我是疯了才会把她拉到雨里吻了她。

雨水点滴冰凉却成了眼角滚烫的泪,占有的情绪是骨子里的叫嚣,它沉寂了近二十年,终于在这一刻将灵魂侵蚀而尽。

她握紧了拳站在雨里仍我亲吻,眸色平淡的再没有起伏,风于耳边呼啸,大雨滂沱,我却在一道惊雷里停住,松了她的手。

我看她,始终平淡的眸子里我可笑狼狈的倒影,像是战败者最后挣扎的索取。

「黄婷婷,你怎么能这样。」我闭了眼睛,却瞧不见她眉目在雨里变的无奈温柔。

「你走罢。」

我没了魂似的,双手无力下垂,正打算转身却被她拉住衣角,再回头时便见她微垫了脚,挽住我的颈。

——你不知我心思,我烦恼;等你知我心思了,我更烦恼。

之后小城里传的不再是戏院先生收的女徒,教书黄先生的亡妻,而是两位绝色佳人的风流事迹。

或许是一步错,步步错,我听那巷子里的妇人窃窃私语,戏谑道:「生的绝美,病秧祸水。」

知那戏子,与娼妓无异。

那次雨,让她大病一场。

/拾壹。

「师父?」身后的徒弟轻巧的推了推我,道,「夜深了,待会这儿也凉了,回屋睡吧。」

我睁开眼,轻拍了拍心口,望了他一眼,起身向门外走了去。

夜里的灯暗,路上灰蒙蒙一片看不清路,况且早上下过雨,颇为泥泞,我提着灯走了几步便见着那人,半撑着墙在咳嗽。

感受到了身后的亮光,她直了直身回头,眸子瞬间被我手里的灯照亮,看着我。

痛觉是早就被我割舍的东西,不然我一定疼的翻天覆地,要把心都舍掉才算平和。

我走进,将披肩盖在她肩头,触及时才发现她竟比前些年更是消瘦。

「走罢,别来了。」我淡声开口,「传出去不好听。」

她身姿单薄,想说些什么却猛地咳了起来,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,「我真的不能留下吗?」

真的不能留在心里了。

我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拳,却笑起来道:「什么留不留的,黄小姐你大半夜来不会就是想说些奇怪的话来诓我吧?」

「李艺彤。」她为数不多的叫过我名字,这次却是最悲怆的,她站在与我一臂距离的前方,直着身子,却像随时摇摇欲坠一般,「真的不能够了吗?」

我眯了眯眼,松了手里的灯,扔在地上,轻巧的揽过她,低头吻了上去,不似那雨日里的暴躁,却斯条慢理绵长许多。

我见她眼里闪了泪。

不久,我松开了她,见她在夜色模糊里红了些脸,便弯腰捡起了灯。

拜托,你离开我,一定要过得好点。

才不负我一腔深情,换你余生安乐无忧。

「黄小姐。」我努力让自己声音不发抖,让自己如同在戏台子上一般显的淡然,「这是你心念的一吻。」

她微微有了动容。

「可我毫无感觉。」

我勾了勾唇角,见她面色刹那间苍白如雪,凑近她耳边说,「你不早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吗?我不过一介戏子,下三滥的风流行当,见一个爱一个,何必当真呢。」

「若是早些时候称得上情分,也不过是黄小姐给的几顿饭钱,不至于让我饿死街头罢了。」

我直起腰,笑:「如今,债啊,情啊,都该两清了,黄小姐请回吧。」

她垂了眸,唇被咬出血迹来,开口一声:「好。」便转过身,不看我。

我在那一刻泪涌,轻声说了句:「毕竟我这样的风流戏子,哪里配得上你。」

她身形一顿,却再也没有回过头。

我一如最初时候望着她的背影,见她虚浮的消失在我的视野里,而不同往日的,是我再也不会期待她冲我有半分笑意。

我提着灯往回走,月似银钩,嘴里哼唱。

——「徘徊久,问桃花昔游,这江乡,今年不似旧温柔。」

——「你记得跨清溪半里桥,旧红板没一条,秋水长天人过少,冷清清的落照,剩一树柳弯腰。」

天长地久,都是假的。

/拾贰。

再重来一次,我或许就足够理智。

先生将我叫到床前,虚弱的半睁着眼,自从那日病倒后,他身体愈发不堪,最近更是饭食不进,瘦的不成样子。

「我知道……你和黄家的女儿是怎么回事。」先生的声音有些沙哑,他看着我的时候却像是回忆过远的时光,一时间回不了神来,「只是……算了罢。」

先生当年是戏院里最有名的角儿,军部里的一文官张咏,斯文有礼,巧舌如簧,也曾许过山盟海誓。

说带他走的人,最后厌弃的推开他,笑着对一群审问的人说:「没关系,不过是个戏子。」

「要玩便玩吧。」

三日过,先生病故。

后来黄先生找上门,鼻梁上架着一副眼睛,很文气的先生,他开口时也算礼貌平淡,只是说:「你能不能放过我家女儿。」

我愣神,随即笑了,「什么放过不放过的。」

「她母亲走的早。」黄先生提到这儿有些落寞神情,随即又无比坚定,「我这辈子唯一心愿便是我这唯一的女儿,平安的成人,成家。」

他看着我,说:「李小姐,有些东西不是你想给,就可以给的。」

「我并非对你有任何的偏见,但也只是我个人对你没有任何偏见,如果婷婷和你……在一起,那受人非议指指点点绝不是一天两天,一个月两个月,一年两年的事情。」他说时有些痛苦,却还是继续道,「那是许久,久远到一辈子的事情。你们尚且年轻,觉得有情便可以有一切,便可以无惧一切。」

「但是你让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办。」他终于深皱了眉,开口,「我教养了她这么多年,为得是她能有好的一生,能认为人间走来一场值得,为得是她母亲的愿望,让女儿一生平安喜乐。」

「而你们现在偏执要走的路,断然是曲折泥泞布满荆棘,甚至是由鄙夷辱骂铺垫成的道路。」他握紧了拳,「你说,那样的话,我这个父亲该怎么做。」

我叹了口气,轻声道:「是,我知道。」

这世间,不是只有情便可以。

/拾叁。

我去找了苏家的那位先生。

「请问有什么事?」苏幸只是半开了门,对我的敌意和厌弃明显。

「你介意娶黄先生的女儿吗?」我弯着眉目,笑道。

他自然不会介意,甚至干脆的红了脸,却仍旧瞪着我,「若不是你纠缠——」

「那我便不纠缠了。」我靠在墙边,慵慵懒懒的勾起嘴角,接过他的话,「你心念的黄小姐实在没趣,跟我对不上谱。」

——「我以后不会去找她了,只是她缠我缠的让人心烦,麻烦你早日提亲娶了她,好还我个清净。」

如果这样就可以,那我残忍点当个丑角也不是不行。

我夜夜难寐,有时候坐在床上半靠着,喃喃道,你不要怪我,千万别。

可我没想到那痴人傻到这个地步,就算黄先生欢喜的同意了提亲的事情,她也死不肯从。

「再一年。」黄先生知道我的意思,便与她这么说,「如果再一年李艺彤都不转意,你便和苏家的成亲。」

我是有多残忍,曾背对着她,和一女妓相吻,在等她出声颤抖唤我一句名时,笑着转过身来,说声好巧。

「黄婷婷。」我弯着眉抚了抚她苍白的脸颊道,「你也知道,我是个戏子。」

她握住我的手腕,想吻我时,被我侧头躲开了,我无奈的退后一步,平淡的说:「黄婷婷,别闹了。」

「没意思不是吗。」

这是三个人的一场戏,结果哭的最厉害的却是她。

/拾肆。

她的婚事定在了一个月后,听说苏家给的彩礼不少,小城因为一件喜事也沸沸扬扬的染上喜庆。

只有我大门紧闭。

「师父,你已经两天没吃饭了。」徒弟站在门外轻声,「吃点吧,身体要紧。」

「下去。」我在床上半靠着,却也是虚弱的说不出话来。

每次饿时,都能被倾泻而出的感情撑死,干呕过后也失了食欲。

我笑自己几时也和那人一般痴傻了,明明要她幸福,却又不肯放过自己。

不对,要她幸福,又没要她幸福给我看。

散了吧。

/拾伍。

很不要脸,但是她大婚的那日子我去了。

排场也算是很大,看来苏家那小子是真心钟意她,那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。

她至始至终没有再看我一眼,但我是第一次见她笑的面色绯红,一身红衣艳至极,拿着酒杯,步伐纵使虚浮,也始终被苏幸搀扶着。

我知道我的选择是对的。

「郎才女貌,才子佳人。」道贺的人这么说。

我饮了一口酒。

「金玉良缘,天下无双。」道贺的人这么说。

我饮了一口酒。

「天造地设,早生贵子。」道贺的人这么说。

我饮了一口酒。

等我迷迷糊糊快要醉倒的时候,我见她四平八稳的拿着酒杯走到戏台上——苏家也请了戏班子唱戏,当然不是我的戏班子。

她说,我为众人唱一曲。

底下突然安静了,个个瞪着眼看她。

她笑,不管不顾自家父亲和婆家的眼神,开口。

——「问秦淮旧日窗寮,破纸迎风,坏槛当潮,目断魂消。」 

——「当年粉黛,何处笙箫?」

——「罢灯船端阳不闹,收酒旗重九无聊。 」

——「白鸟飘飘,绿水滔滔,嫩黄花有些蝶飞,新红叶无个人瞧。 」

无个人瞧诶。

最后一句尾音,我酒意朦胧里见她目光定在我身上,我见她举起手中酒杯饮尽。

她看着我,开口说了些什么。

她嘴角溢出了血,倒在了戏台子上。

众人在喧嚷。

我笑她痴傻。

「终于,风流成对,致死无愧。」

/拾陆。

我回戏院里拿出我枕下写着歪扭字迹的纸,烧尽。

不可忘。

不可忘。

不可忘。

黄婷婷。

该忘了。

——可如果没有下辈子,我该怎么办。

到最后深情错付的人竟不是我,看来先生是白担忧一场了。

我点了香,吃了药躺在床上。

至死,也不愿单个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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